从蚌埠城区驱车往北,不到半个小时,就到达了丁岗村。村里大部分人都姓丁,一条公路穿过村子,两旁散布着一些楼房,淮河的一条支流——淮淝新河也流经此处。丁宁从小长大的楼房就坐落在这条河边。
这位33岁的年轻人,因为一家名为“e租宝”的互联网金融平台,迅速成为众人的焦点。
12月12日,新华社发布消息称,公安机关会同有关部门,正在对e租宝网络金融平台及其关联公司涉嫌违法犯罪问题进行调查。
12月16日晚,广东省公安厅官方微博平安南粤发布消息称,各有关地方公安机关已对“e租宝”网络金融平台及其关联公司涉嫌犯罪问题依法立案侦查,对相关犯罪嫌疑人采取了强制措施,对涉案资产实施了查封、冻结、扣押。
这一系列的消息预示着这个交易量超700亿元的“庞然大物”已经面临瓦解。
正如其火箭般的窜升速度一样,e租宝的崩塌速度之快,也让人始料未及。
这家谜一样的公司(参见棱镜此前报道:被“突查”的e租宝:一家“谜”一样的公司),在过去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,平台交易额突破700亿元,涉及投资人达90万人之多。
12月10日,《棱镜》实地探访e租宝的关联公司——钰诚控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(下称钰诚集团)所在地安徽蚌埠,“e租宝老板被抓”已经成为当地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。
在钰诚集团多个办公场所、以及蚌埠市政府大门口,每天都有投资人聚集,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事情的处理结果,并不断询问,自己投的钱还能拿回多少?
《棱镜》调查发现,钰诚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丁宁, 这位1982年出生且并无“家庭背景”的年轻人,以实业起家。也许是实业的艰辛,也许是实业的回报太小,让丁宁转向了可以利用杠杆获得更大收益的金融行业。
最后,丁宁通过从实业到互联网金融的“三级跳”,短短几年组建了20多家公司,建立起一个总资产约800亿元的钰诚集团。
在丁宁的极速的扩张过程中,其所控制公司的财报难称靓丽;但他所动用的资金之巨,令人咋舌。在丁宁背后,地方政府和学界赋予他的光环,亦如皇帝的新装,一戳就破。
以实业艰难起家的丁宁,深知金融才是产业链的顶端,金融通过杠杆撬动的资金让他着迷。为此,他找来了和君咨询为其出谋划策,他积极地运作政府关系,一掷千金地登陆央视黄金时段......然而,金融并非完全的虚拟经济,丁宁千方百计建立起来的“资金王国”,最终还是因为根基不稳,轰然倒塌。
起步“家庭作坊”
e租宝的“金融触须”遍及全国,但丁氏家族最早年的家业,则是从家庭小作坊中起步。
当地多位村民向《棱镜》介绍,丁宁的父母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施封锁厂,生产铅封,这是一种可以用于铁路建设和集装箱运输的金属配件。最开始是家庭作坊,“三四个人,就在住在平时用于生产的屋子里。”一位当地邻居介绍说。
如今的钰诚集团,同样带有明显的家族企业印记。
一位40来岁的妇女,是丁家多年的老邻居,从她口中也证实了《棱镜》从其他渠道获知的丁家成员关系。丁甸、丁延柏、宋淑侠、高俊俊,这些多次出现在钰诚集团旗下公司担任出资人和法人的名字,均是丁宁的直系亲属:1987年出生的丁甸是丁宁小五岁的弟弟,两人长像酷似;丁延柏是两兄弟的父亲;宋淑侠是两人的母亲。
1988年出生的高俊俊,是丁宁的妻子。不过,据多位村民提供的信息,两人似乎已在2014年离婚,育有一子,目前由高俊俊抚养。
由于初期生意顺遂,丁家的工厂规模也慢慢扩张至百余人。2000年以后,在离原址一公里左右的地方,丁延柏买下了一块地建造新厂房,丁氏一家人也搬到镇上和蚌埠市里的新房子居住。
12月11日,《棱镜》见到了通往市区公路旁边的这家工厂。工商资料显示,钰诚五金工贸有限公司(下称钰诚五金)的注册地址正位于此,厂房大门紧锁,门口贴着工厂出租的字条,上面还留有丁延柏的电话。《棱镜》多次拨打该电话号码,均被告知关机。
据厂房旁边一商铺老板介绍,丁家已经在三四年前就将厂房搬到五河县(蚌埠市下属郊县),因为那边的地价更便宜,也免去了这边可能涉及征地的隐患。
据上述邻居介绍,丁宁十七八岁就开始在厂里帮忙,跟着父亲丁延柏跑业务、送货。邻居对他的印象是,“简简单单的一个孩子,不爱说话,挺老实。”
外界一直猜测,能够在短期动用巨额资金迅速扩张的丁家,可能带有一些“背景”。但上述丁家邻居称,丁家仅是普通家庭,并无特殊背景。
2005年底,在原有施封锁厂的基础上,丁家成立了钰诚五金,法人代表为宋淑侠,注册资本2000万元。
随后,2007年7月,钰诚五金、高俊俊、丁延柏共同出资,成立了安徽滨湖机电新材料有限公司(下称滨湖机电),丁延柏任法人,注册资本2000万元。
四年之后,丁甸又成立了钰诚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(下称钰诚新材料公司),号称是钰诚集团旗下的国家高新技术企业,从事高效、环保、生物型等金属表面处理材料的研发、生产与销售,注册资本1000万元。
上述三家公司,是丁家早期设立的三家实业公司。从这三家的财报来看,很难让人相信,后续丁家设立多家金融公司的巨额资金来源,是来自这三家公司的原始积累。
《棱镜》获得一份钰诚五金的财务数据显示,2013年该公司的资产总额4338万元,营业收入为795万元,但营业利润仅为9.84万元,2014年的营业利润已经降为2.94万元。
滨湖机电公司的财务状况,也并不优异。工商资料显示,这家号称专业生产经营硅整流二极管、拥有现代化无尘生产厂房2.7万平方米的高新技术制造公司,2013年资产总额2008.76万元,营业总收入2.99万元,净利润仅16万元。
以融租切入金融
丁宁对于金融业的渴望,可以从他早前的一段视频采访中看出来。在他的认知里,传统行业正经历阵痛,未来十年将处于金融爆发期,在产业链的顶端还是金融。“只有做金融,才是做工业体的最高境界。”他说。
一位跟丁宁打过交道的金融业人士告诉《棱镜》,2012年时,丁宁曾向人咨询过投资方向,然而对方给的实业方向,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,“他还是想搞钱。”
该人士对丁宁的印象是,第一眼看不出是情商和智商都很高的人,“看上去还有点木讷”。
丁宁最终选择了融资租赁作为新的创业方向。2012年3月,由钰诚新材料公司(法人为丁甸)、格兰伍德进出口有限公司(法人为丁未巍)、安徽钰诚投资发展股份有限公司(法人为丁宁)共同出资组建,成立安徽钰诚融资租赁有限公司(下称钰诚租赁),属中外合资企业,注册资本3000万美元。
根据蚌埠新闻网的报道,80后“海归”丁未巍为丁宁的堂弟,在澳大利亚攻读硕士学位,2007年大学毕业后的5年里,一直在澳大利亚一家跨国软件公司任职,之后自己创立了格兰伍德进出口有限公司。
根据企业公开信息,钰诚租赁曾三次变更注册资本:2014年3月由3000万美元增至9900万美元;2014年4月由9900万美元增至2.99亿美元;2014年11月由2.99亿美元增至5.98亿美元。
一位融资租赁业内人士对《棱镜》表示,对于主要依靠资本金来放杠杆的融资租赁行业来说,增资有利于迅速扩张。
工商资料显示,2014年,钰诚租赁的资产总额为129.83亿元,在短短两年内,资产规模突破百亿元。
不过,从它2014年公布的财务数据来看,其净利润仅为4280万元,净资产收益率(ROE)仅为1.6%。在上述业内人士看来,这与行业一般8%—16%的ROE相比,相去甚远。
随后,丁家在2013年,正式成立钰诚集团,注册资本1000万元,丁宁、丁甸、丁延柏、宋淑侠、高俊俊均为自然人股东。在企业信息公示系统里,其分支机构包括恒钰贸易有限公司(2013年4月成立)、祥旺贸易有限公司(2013年4月成立)、金钰投资管理有限公司(2013年5月成立),初期注册资本均为1000万元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2015年4月24日,钰诚集团曾发生两项变更:一是注册资本由1000万元陡增至50亿元;二是法定代表人由丁宁变更为高俊俊。而按照上面村民的说法,两人已在2014年离婚。
《棱镜》梳理发现,钰诚集团旗下至少有恒钰贸易、祥旺贸易等6家公司的注册地址为安徽省蚌埠市解放二路335号。《棱镜》调查小组12月10日到达此处,发现是一家名为钰诚家园君和苑的酒店,且已被附近派出所人员封锁。
据几位酒店员工介绍,该酒店也属于钰诚集团资产,现在是部分e租宝员工的集体宿舍。
疯狂的注册资金
虽然彼时钰诚集团的规模初现,但真正让丁宁声名鹊起的,是e租宝这家互联网金融平台。
2014年7月,正是互联网金融行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之时,e租宝横空出世。这家自称以融资租赁债权交易为基础的互联网金融服务平台,以惊人的速度窜升,让同业望尘莫及。
根据网贷之家的数据显示,截至12月9日暂停运营,e租宝总成交规模745亿元,待收金额704亿元,总投资人数达到90.95万人。
《棱镜》在此前的报道中,曾提出e租宝身上代销公司关系、平台风控标准、借款公司是否存在、办公规模、收入能否覆盖成本五大谜团。(五大谜团附上棱镜链接)
e租宝一位离职区域经理告诉《棱镜》:“平台上的借款人基本不存在,算是自融。”他认为,平台应该没有700多亿元的存量数据,但他也不清楚真实数据具体是多少。
在e租宝迅速窜升的同时,钰诚集团也在进行疯狂的扩张。根据九次方大数据的统计,仅钰诚集团发起设立的公司就多达15家,其中12家公司的成立时间,在e租宝上线之后。不少公司的注册资本数额巨大。
例如上海汉梵企业管理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50亿元、北京金钰联合商务咨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亿元,共有7家公司的注册资金在亿元以上。
此外,还有多家公司在这一时期进行了大额增资。如金钰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在2015年5月将注册资本由1000万元增加到2亿元;钰诚投资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在2014年3月将注册资本由1.3亿元增加到10亿元。
一位银行业人士告诉《棱镜》,钰诚集团在银行的贷款很少,反而是有些委托贷款业务(即把自己的资金委托银行贷给特定借款人)。
显然,从丁家前期的实业公司财务状况来看,其营收远远不足以覆盖2012年以后,钰诚控股集团多家子公司及关联公司的注册资本,以及后来的多次巨额增资,其资金来源成谜。
运作政府学界关系
上述跟丁宁有过接触的金融业人士向《棱镜》表达了自己的疑问:钰诚集团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,膨胀得这么快,如果背后没有人指点和牵线,没有很成熟的运作,很难快速进入到各个层面。
《棱镜》在调查中发现,校企合作、合办研究中心、密集考察、各种仪式站台、授予示范称号……在钰诚集团赶上互联网金融风口一年多时间里,蚌埠当地政府官员的身影,也通过各种方式闪现其中。
钰诚集团的总部位于蚌埠市东海大道东段,在12月9日被迅速摘牌后,这座原本气派奢华的大楼,如今显得冷清。
据多位当地人士介绍,这座大楼原本是蚌埠市龙子湖区政府的办公大楼。建完以后,正好赶上“八项规定”出台,区政府不愿入驻,于是将大楼租给了钰诚集团。与钰诚集团在同一大楼办公的,还有蚌埠市龙子湖区检察院。
《棱镜》未能联系上龙子湖区政府对这一说法置评。
2014开始,钰诚集团在互联网金融领域攻城掠地、迅速膨胀,其后一年多时间里,除了这座原本政府的大楼,蚌埠当地政府还与钰诚集团多有交集。
在钰诚控股集团的宣传资料中,钰诚租赁公司是蚌埠市财政局重点招商引资项目。12月11日,《棱镜》致电蚌埠财政局长叶斌,他表示对这一说法并不知情,并否认了他任钰诚集团顾问的传闻。
公开资料显示,2014年是钰诚控股集团与当地政府关系迅速升温的开始。2014年1月,蚌埠市委党校、安徽财经大学、钰诚控股集团三方发起成立了安徽钰诚融资租赁研究中心,蚌埠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王长双出席了当日的签约仪式。
钰诚集团的官网资料显示,2014年3月到8月的半年时间里,钰诚集团密集地迎来了当地政府各部门官员的调研考察,其中包括三位市委常委和政协主席。
而2014年12月30日举行的钰诚大厦奠基仪式,则是钰诚集团在当地政府人脉的集中展示。包括主管金融经济的副市长和政协主席在内,十余位市、区政府官员出席了该日的奠基仪式。
此外,在蚌埠万达广场附近的四层“安徽蚌埠互联网金融示范区”,根据公开报道,e租宝是唯一入驻的企业。
在丁宁的简历中,中专未毕业的他,还分别担任合肥工业大学和安徽财经大学金融学院的硕士生导师。
对丁宁担任该院硕导一事,安徽财经大学金融学院院长任森春拒绝回应《棱镜》,要求《棱镜》联系学校党委宣传部,截至发稿时,安徽财经大学仍未回应此事。
而一位接近安徽财经大学的知情人士告诉《棱镜》,2012年钰诚集团发展起来以后,丁宁主动到安徽财大找融资租赁的专家,联合设立钰诚融资租赁研究中心,并承诺给学生安排实习,“他是学院的兼职硕导,没有给学生上过课。”
此外,在钰诚集团发力互联网金融的过程中,其“战略合作伙伴”和君咨询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。在e租宝早期的官网上,和君咨询合伙人谭俊作为e租宝的联合创始人,位列高管团队。
在一篇介绍和君咨询“帮办式”服务的报道中曾提到,谭俊带领团队,为e租宝提供了全程“帮办式”的咨询服务,其团队曾参与e租宝商业模式构建、管理架构设计、团队组建、业务流程梳理、法律文本起草、品牌策划及推广、线下理财初始团队组建、客服及运营管理等等。
按照谭俊的说法,搭建线下理财团队,是他们最终打动丁宁的一项建议。谭俊对丁宁的评价是:“执行力极强,见山开山,遇水搭桥,这种决断力是互联网时代项目成败的关键。”
和君咨询公关人士16日以“谭俊近日不方便接受采访”为由,拒绝了《棱镜》的问询请求。另外一名内部人士则告诉《棱镜》:和君只是给e租宝做简单的管理咨询,并不是战略合作,“是他们宣传有误,e租宝出事之前就让他们撤掉了。”该人士称。该人士还表示,目前没办法联系上谭俊给予置评。
未解的跨境扩张之谜
《棱镜》在蚌埠调查发现,当地办案人员是以e租宝涉嫌非法集资罪,让投资人登记信息。而从新华社报道的“涉嫌违法犯罪问题”来看,e租宝所涉问题似乎不仅仅是非法集资那么简单。
随着相关部门对e租宝调查的坐实,投资人最关心的是,e租宝平台上的钱究竟去了哪里?而他们还能够拿回多少本金?
后期的钰诚集团已经不仅仅满足国内的扩张,其官网资料显示,钰诚集团经缅甸第二特区(佤邦)政府授权,成立了钰诚东南亚自由贸易区,并设置了钰诚东南亚自由贸易区管理委员会,负责该地区的行政管理和经济建设。
此外,钰诚集团还在该地区成立了东南亚联合银行佤邦分行,“是一家具有各类现金管理、企业贷款、项目融资、跨境融资等金融服务的商业银行。”
云南大学一位负责中缅边境社会研究的学者对《棱镜》表示,佤邦属于缅北,政治经济都比较混乱,有少数民族问题以及毒品的历史。据他了解,钰诚集团在佤邦买的地很贵,六亩地就花了8000万元人民币,“让人觉得非常奇怪。”他说。
而《棱镜》问询了多位中资机构驻缅人士,均表示,暂时没接触过钰诚的人或者亲见其项目。
e租宝上的巨额资金去向,是否与钰诚集团的缅甸业务有关,还依赖公安机关同有关部门的调查取证。
据新华社消息,目前北京及各省区市按照属地管理原则成立了专项处置工作机构,并开展有关工作,将依法最大限度地保护投资人的合法权益。相关工作进展情况,专项处置工作机构将适时予以通报。